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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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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個冬日裏, 臨淵近乎都是在馬背上度過。

他晝夜兼程, 試圖在大玥的皇城被攻破之前,回到胤京。

路途之中並不算順利。

謝璟果然不負他所望, 甫一得到他重新現身在胤朝境內的消息, 立時便遣人沿途追殺。

幸而扮成他的死士早有準備。

謝璟三番五次遣人,皆未能得手。

而隨著他漸漸逼近京城,謝璟的不安也應當到了極處。

臨淵思及此, 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長劍, 對死士道:“明日便至鳳湯山。也是時候, 該讓謝璟得償所願。”

死士比手稱是,立時退下籌備。

翌日, 鳳湯山上。

身著玄色氅衣的少年腰佩長劍,背負雕弓, 策馬於山間疾馳而過。

方越過一座矮峰, 兩側的密林間殺機頓現。

埋伏在其中的弓箭手齊齊挽弓,箭如飛蝗而來。

然少年早有準備。

在第一聲弦響之前, 便已調轉馬首,往來時茂密的冬青樹林中撤去。

他□□的駿馬神駿,幾個縱躍避過射來的鐵箭,便將未來得及追擊的弓箭手們甩到身後。

但早候在道旁的死士依舊如附骨之疽,緊追而上。

同時,密林之中。

有人玉冠白裘,高居馬上,原本清潤的面容微顯冷意。

死士上前回稟:“殿下,鳳湯山內錯綜覆雜, 地勢難辨。敢問屬下們是否還要上前追擊。抑或, 是等七殿下出了鳳湯山再行截殺。”

謝璟握緊手中的韁繩, 鳳眼裏晦暗不明。

這一個月來,他的死士從胤朝的邊境一直將人逐到鳳湯山上,卻始終未能得手。

甚至,連近身的機會都未曾有過。

許是在他並未察覺的時候,曾經的幼鳥羽翼漸豐。

若是假以時日,長成翺翔天跡的雄鷹,便再也無人能夠掣肘。

還是,盡早除去為上。

謝璟眼底寒透,啟唇道:“既然如此,便以百丈為界,將此處的密林圍住,立即遣人在外側挖好防火渠。”

死士一震:“殿下是想……”

謝璟冷冷吐出幾字:“引火燒山。”

即便是將方圓百丈燒得一幹二凈,他也絕不能放謝淵回到胤京城。

死士見他此意已決,也唯有抱拳稱是。

上千死士,將整座密林圍得水洩不通。

放火渠很快挖好。

一把山火迎風而起,將寒冷的冬日點燃,映紅半邊天日。

無數飛禽走獸倉皇自山林間逃出。

風聲火光裏,滾滾濃煙沖天而起,宛如人間地獄。

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兩個時辰。

直至將方圓百丈內的樹木都燒成焦炭才終是停歇。

謝璟待最後一點餘火散盡,便親自帶人步入焦林。

死士們四面散開,踏著焦土一寸寸地搜尋。

許久之後,終是在一株燃盡的冬青樹下尋到了他們想要的屍骸。

一具燒得宛如焦炭,辨不清面目的屍骸。

唯一能證明他身份的,便是散落在身旁,並未燒融的鐵劍。

謝璟走到屍首前,淡淡垂下眼簾。

看到眼前情形時,他的心中並無想象裏的波瀾。

他原本以為,自己多少會在意,多少會有些觸景傷情。

畢竟,是一母所出,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。

但如今才知,所謂的手足之情,在皇位面前,輕得根本不值一提。

謝璟斂下心緒,側首對旁側的死士道:“過去驗屍。”

一名仵作出身死士應聲上前,俯身開始查驗。

稍頃,死士驟然警覺:“殿下,這屍首不對!”

“致命傷是在頭部,像是被重物錘擊而死。且不像是新死,倒像是死了有三五日之久。只是冬日天寒,還未腐壞。且從骨相來看,年齡約莫是在三十餘歲,絕不是七殿下的年紀!”

話音落,謝璟面色驟變。

他還未來及上馬,便聽戰馬鐵蹄聲踏地而來。

不消片刻,這百丈焦林便被身著鐵甲的戰士們團團圍住。

謝璟驀地回首。

他終於看見了這些時日一直在尋找的人。

他的皇弟,此刻正高居馬上,神情冰冷地俯視著他。

對他道:“皇兄,別來無恙。”

而他身側,赫然是另一名與他一樣打扮,看著身形容貌皆有幾分相似的死士。

此人當著謝璟的面拿布巾將面上的偽裝卸去,以一張陌生面孔,對謝璟比手道:“大殿下。”

這般嘲諷的場景,令謝璟青了面色。

他未看臨淵,而是看向他身後,那足有數千人之多的精兵,臉色更寒。

他不甘又不解,厲聲問他:“你何來的兵馬?父皇從未將兵符交給任何一名皇子!”

臨淵也在他的視線中側首,看向身後為他所轄領的精兵。

“這是我元服那年,父皇送給我的私兵。”

“起初的時候,也不過千餘人。這兩年間,又接納了些戰場上退下的老兵,才漸漸有了如今的人數。”

他的語聲落,重新回首,對上謝璟的視線。

兩雙輪廓相似的鳳眼隔著大火燒過的焦土短暫對視。

終是臨淵先啟唇,語聲平靜地敘述道:“皇兄當初說的不錯。父皇大抵是有些偏頗。”

謝璟的雙手緊握成拳。

雙方兵力懸殊下,他剎時便知自己勝算渺茫。

一時也不戀戰,只翻身上馬,對身後的死士命令道:“攔住他!”

死士齊應,手持兵刃沖殺上前。

臨淵身後的精兵同時得令,拔刀出鞘。

兩方廝殺在一處。

但人人數相差甚巨,戰局很快便向臨淵這方倒去。

臨淵短暫一顧,便揚鞭催馬,向謝璟逃離的地方緊追而上。

他同樣,也不能放謝璟離去。

臨淵帶來的十數名死士亦緊隨而上,有意無意地將謝璟往歧路上趕。

謝璟一路策馬疾馳。

但百丈密林已被他燒成焦炭。

他策馬其中,躲無可躲,避無可避,終是被死士們追逐到了鳳湯山的斷崖邊。

望著底下深不可見底的緣故,謝璟面色微白,勒馬卻步。

身後的死士卻步步緊逼。

他們放下弓弩,轉持鋼刀,似要將他即刻斬殺在此處。

臨淵也勒馬停步。

他從死士處拿過雕弓,挽弓如滿月,對準謝璟的後心。

謝璟回首,見鐵箭在弦,少年鳳眼沈冷,殺伐果決。

謝璟自嘲般笑出聲來。

他終究是下手得太晚。

落得如今滿盤皆輸,也不過是咎由自取。

在臨淵的鐵箭離弦之前。

謝璟驀然轉身,手中銀鞭狠落。

駿馬吃痛,奮然揚蹄,自斷崖上一躍而下。

呼嘯而過的北風帶來林木燒灼後的焦氣,熏得人心肺發悶。

臨淵徐徐放下手中雕弓,策馬行至斷崖前,垂首看向深不見底的淵谷。

他的鳳眼濃黑,不辨喜怒。

良久,他擡手,對跟隨而來的死士命令道:“去斷崖下,找他的屍首。”

死士們應聲而去。

臨淵淡垂羽睫,在斷崖前等待。

半個時辰後,死士們傳來音訊——

謝璟並沒有他這般好運。

日落時節,他們在斷崖下尋到了謝璟的屍首。

臨淵並未言語。

只是將手中的雕弓拋下斷崖,重新策馬,踏著最後一縷落日餘光,往皇城的方向疾馳而去。

三日後,胤朝王都。

隆冬將去,皇城內卻並無萬物覆蘇之象。

宮人們身著素凈宮裝,在巍峨的紅墻下來去,偶爾遇見,在偏僻處低聲交談幾句,說得也都是乾坤殿裏的事。

當今聖上謝庚病已沈屙,連禦醫們的方子都已無效。

三日裏至多只有一日清醒。

眼見著龍馭賓天便在眼前,儲君卻仍未確立。

宮中人不免在心中猜測,皇帝謝霄是否想將皇位交給慧貴妃所出的六皇子。

有宦官在偏僻處竊竊私語:“聽聞陛下並不中意皇後娘娘所出的大殿下。而惠貴妃娘娘如此得寵,這龍椅,恐怕還是要交到六殿下手中。”

他說著,就從袖袋裏摸出一錠銀子來,放在三人當中的木盤上:“我押六殿下五兩銀子。”

另一名宦官不甘示弱:“皇後娘娘可是趙氏貴女。國舅爺三朝元老,為文官之首。豈會坐視太子之位落到旁人之手?”

他也往木盤裏放下一錠銀子:“我壓大殿下,八兩銀子。”

為他們做東那名宦官將銀子暫收進袖袋,卻又不免有些感嘆道:“可惜七殿下不在。”

“若是七殿下在的話,我借錢都得來押些銀子——少說也得贏他個一年的酒錢!”

正當宮人們各懷心思的時候。

乾坤殿的通傳聲已如潮水蕩開,往這本就暗潮洶湧的宮廷裏更添一道波瀾。

“皇後娘娘到——”

語聲落下處,一列雲青色衣裝的宮娥提燈而來,為身後的麗人照亮來路。

趙皇後目不斜視,儀態從容地走過乾坤殿內的鎏金屏風,步入天子寢居。

如今天子病重。

趙皇後今日便也穿得簡素。

雪白的鶴氅底下是一身藏青色的宮裝,雲紋暗卷,銀線盤繡。

行走間珠釵不搖,環佩不動。玉容清冷端麗,少見笑貌。

她行至天子榻前,一雙神情冷淡的鳳眼垂落,看著正伏在榻沿上哀哀哭泣的女子。

那是天子最寵愛的惠貴妃。

芙蓉面,春水性。

是男子慣會喜歡的那等女子。

似是聽見宦官的通傳,此刻惠貴妃也擡起眼來。

一張原本明艷的臉上此刻哭得妝容盡濕,頗有些我見猶憐之態,卻又不得不起身給趙皇後行禮:“嬪妾見過皇後娘娘。”

趙皇後淡淡應過她,又將視線轉到謝霄面上。

她遵循著宮裏的規矩,儀態端雅地向他行禮,語調平靜而疏離:“臣妾有幾句話要與陛下說。可否請旁人回避一二?”

謝霄擡眼看她。

繼而一只枯瘦的大手微擡,示意惠貴妃與周遭伺候的宮人們一並退下。

惠貴妃淚盈盈地望著他,殷紅的唇瓣微啟,似還想說些什麽。

但最終在謝霄淡淡垂下眼簾後,噙淚往殿外退下。

伺候的宮人們同樣魚貫往外。

朱紅的殿門沈沈合攏。

將這一雙相對了二十餘年的帝後鎖在其中。

謝霄有些疲憊地倚在龍榻上,對趙皇後道:“坐下吧,不必站著說話。”

趙皇後謝過恩典,在他下首的圈椅上坐落。

她眼簾低垂,看著兩人之間明凈的宮磚,語聲淡淡:“若是臣妾不曾猜錯。惠貴妃,應當是為太子之位而來。”

謝霄雙目輕闔,並沒有否認。

趙皇後的神情也同樣平靜:“臣妾亦能猜到她的說辭。不過是怕臣妾戕害於她罷了。”

她詢問道:“在陛下心中。臣妾便是這般毫無容人之量,會戕害嬪妃的毒婦嗎?”

謝霄嘆了聲。

“你為後二十餘載,持躬淑慎,馭下平和。又何來的毒婦之說?”

如謝霄所言。

她是一位無可指摘的皇後。

清醒,理智,從不嫉妒,也從不被兒女情長所纏絆。

不過與其說是妻子,反倒更像是他的同僚。

並肩而行二十餘載,臨到終了,雖未留有多少情誼,卻也不至生出厭惡。

倒也,算是帝後中的典範。

而趙皇後待他說完,方啟唇道:“臣妾為後二十餘載,想知道的事並不多。過來詢問陛下的,也僅僅只有今日這一件。”

“不知陛下,可否為臣妾解惑。”

謝霄頷首:“你問。”

趙皇後起身,向他行禮。

“臣妾敢問陛下,在璟兒與慧貴妃所出的清澤之間。陛下更屬意於誰?”

她問得這樣的直白,語調裏卻又不見波瀾。

平靜得,仿佛是在說起一件尋常的後宮瑣事罷了。

謝霄有些倦怠地輕闔了闔眼,終是道:“璟兒不能容人。”

“若是將皇位交與他手,他這些異母的兄弟,連同他們的母妃,怕是要在他手中死盡。”

趙皇後輕輕頷首。

也像是素日裏與他商議後宮事務那般,與他議論起此事:“如陛下所言。惠妃所出的第六子秉性柔和,確能容人。但終是被惠妃教養得過於怯弱,且成日裏醉心詩詞,不問國事。也並非是皇位的上上人選。”

她此言僭越。

但謝霄並未駁斥她。

他枯瘦的手指垂落,碰上放在榻沿上的長劍。

金屬特有的冰冷觸感傳來,似又將他帶回了金戈鐵馬的少年時。

他嘆了聲,問:“淵兒可回來了?”

趙皇後鳳眼淡垂:“淵兒自一年前遠赴邊關犒賞三軍後,至今行蹤不明。”

誰也不知,他要何時歸來,又是否還能歸來。

而以謝霄眼前的情形,大抵已等不了幾日。

謝霄心中亦是了然。

他微微頷首,對趙皇後道:“朕在大去前會將傳位的聖旨擬好,交由貼身的宦官保管。”

“你也不必好奇。待朕百年之後,自然知曉。”

趙皇後眉尖短暫地一蹙。

但她終究未說什麽,而是起身向皇帝告退。

她如來時那般徐徐走過鎏金屏風。

走到緊閉的朱紅殿門前,親手將它推開。

殿外的光線隨之湧入,令她看清,正等著殿外的少年容貌。

窄長鳳眼,淡色薄唇。

在日色下望來,冰冷又疏離。

是與她頗有幾分相似的容貌。

“淵兒?”趙皇後鳳眼微擡,從乾坤殿內邁步而出,又擡手將宮人遣散:“這些時日,你去了哪裏?”

“母後。”臨淵向她行禮,並不隱瞞:“兒臣去了胤朝的鄰國,大玥。”

“大玥。”

趙皇後擡起一雙冷漠的鳳眼端詳著他:“你是奉命去邊關犒賞三軍,為何又去了鄰國。且,一載不歸,音訊全無。”

臨淵回視她,眸色如霜:“兒臣為何不歸。母後當真絲毫不知嗎?”

趙皇後語聲淡漠:“本宮身在後宮,又能知曉什麽?”

臨淵頷首,不再多言。

他擡步往乾坤殿中去。

趙皇後神情平靜地目送著他。

直至有宮人急急至殿前回稟。

“皇,皇後娘娘。大殿下,大殿下出事了。”

他雖未說是何事,但見他神態慌張,眉心滿是冷汗,便可得知,必是兇迅。

趙皇後看著眼前的宮人,未塗唇脂的薄唇漸漸抿緊。

但她最終沒有發問。

只是以皇後的姿態微微頷首,儀態端莊地道:“本宮已經知曉。你且退下吧。”

宮人愕然。

雖不解她為何如此淡然,但也不敢違逆,只是低應著躬身退下。

臨淵步履未停。

像是對此事並無絲毫意外。

無論是謝璟的死,還是趙皇後的態度。

為人子十數年,他很清楚母後此刻在想什麽。

如一載之前別無二致的想法——

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,便不能再因此失去另一個。

她總是這樣冷靜,冷靜得近乎於冷酷。

趙皇後也在凝視著他。

在臨淵即將走過那座鎏金屏風時,趙皇後終是啟唇問道:“是你親自動手?”

被她詢問的少年短暫停步。

他在乾坤殿前回轉過身來,在她面前擡起那雙寒冽的鳳眼。

他沒有回答趙皇後的話,而是反問她:“母後可還有別的選擇?”

趙皇後在清凈的玉階上與他對視。

她身後是趙氏一族。

她入宮,為後,為皇帝誕下子嗣,背負著家族的榮光一步步走到如今,該舍棄的都已舍棄。

這最後一步,她已不能後退。

她別無選擇。

趙皇後將眼底原本微微流露的情緒寸寸斂盡,以皇後的姿態,以趙氏女的立場道:“淵兒,去吧。”

“你的父皇在殿中等你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下一章應該就能寫到重逢啦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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